“她回来了，要不要见一面？”陶君笑着问我。我愕然着望着他，我知道她说的是谁，思绪一下子飘向了多年前。

那是我们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，记不得是哪一天，只记得那天的阳光正好，校园里充斥着栀子花的香味。班级里新转来一位女同学。

干净的衣着，两条好看的小辫，大方的微笑，一下子让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眼前一亮。往日的调皮不见了，端正地坐在座位上，欣赏着这位新来的女同学。班主任介绍说：“她叫小红，本学期转过来，爸爸妈妈都是跑船的，平时没有时间管她，现在住在姑姑家，以后大家都是同学，要互相照应。”

伴着热烈的掌声，她坐在我的前面。当她落座时，迎面扑来的是一阵好闻的花露水的味道。这种味道，让我沉醉。

一上午，往日的打闹没有了，我发现班级里的男生们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瞟去。是的，那么漂亮的女生，谁不喜欢呢？下课了，女生们围着她，男生也围着她，问这，问那。小花说：“你的辫子真好看。”小月说：“你的衣服真漂亮！”小文说：“中午我们一起回家吧。”一时间，她众星捧月。小红面带微笑，很有礼貌地一一作答，那种落落大方，让我们这些“乡巴佬”更是充满着悸动。

只要有她的地方，就有很多的同学围坐在一起，说说笑笑。我的座位旁总是聚集着很多女生。叽叽喳喳，说个没完没了。平时爱玩的我，也静静地看着她，看着她们。

小红的到来让我们原本热闹的班级安静了许多，让我们的幼小的心灵丰富了更多。

她的语文很好，尤其是朗读课文，字正腔圆，比我们蹩脚的普通话不知道要好多少倍。她讲故事的本领，更是让人难忘。温软的普通话伴着精彩的故事让小红成了我们班的明星，同学们追着她，问着有趣的船上故事。

逼仄的乡村，无知的少年，通过她的讲解，仿佛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户。看到了野性脱落外的广袤的世界。原来世界，不仅仅是土味的乡里巴人，还有激扬的风花雪月，更有如泣如诉的潺潺流水。那些跑船的故事至今回味无穷。

“我住长江头，君住长江。日日思君不见君，共饮长江水。”李之仪笔下的爱情翻版在她的口中娓娓道来。至今是我听到的最初的爱情故事。

是的！她又在讲故事了。

那是一个李姓船主的儿子，喜欢上一户岸上人家的小姐。小姐姓王，名嫣然。李船主的儿子姓李名凯，一次随父亲贩茶，路过小镇。

小镇正是赶集之时。只要是乡里生活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买卖，还有很多稀罕玩意。像这样的大集，一年只有一到两回。旧时的集市常设在圩埂上，熙熙攘攘，热闹非凡。物产丰饶的大公圩地区素有鱼米之乡之称。放眼望去，有卖农具的：锄头、镰刀等，有卖饲养鸡、鸭舍的，有卖衣服、鞋袜的，有卖新鲜的鱼虾蟹之类的水产，更有孩子们喜欢的马戏表演。吆喝声、叫卖声、笑声、闹声伴着潺潺的流水声，洗去了农人的辛劳，带来了他们购物的幸福。他们在取舍中体验，在买卖中快乐。

李凯从小在船上长大，对这些情况极为熟悉。和他父亲挑着两担茶叶上岸售卖，卖了一些后，李凯问父亲要了几个小钱，去看马戏。巧的是王嫣然也随几个小姐妹看马戏。

你们知道，马戏最吸引孩子了，尤其是小丑。对，就是小丑，小红边说边给同学们比画小丑的样子，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。当小丑跳完舞后，就是骑马表演。就在这时候，小红脸色一沉。大家预知可能会出现不好的情况。几个女生紧张地搂在一起。果然，小红继续说，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马脱了缰绳，直冲向人群中。巧合的是王语嫣就在马冲向的方向。

“坏了，赶紧拦住马呀！”小文紧握着小花的手急着说道。

小红故意停下来，说：“你们猜后来怎么着？”小花说：“那还不是，马撞向了王语嫣她们。”小红摇摇头。“马偏了方向，撞向李凯？”小月说。“要不，马疯跑出去，撞向马戏团表演的演员？”小文说完捂着嘴笑。小红摆摆手继续说：“当马刚到王语嫣的时候，被李凯死命地拽住了缰绳，所以王语嫣她们得救了。”

“哦，英雄救美！”大家齐声道！

就这样，王语嫣看上了李凯。不仅仅是他的英雄举动，更是李凯的长相。魁梧的身材，黝黑的面膛，健硕的身体，笔直的鼻梁，深邃的目光足以让王语嫣等一众小姐妹惊喜不已。哪来的野小子，青春的荷尔蒙瞬间迸发出甜蜜的香味，李凯一眼也相中了王语嫣。那惊魂未定后的娇羞，小家碧玉一样。

因为这份缘，让他们相识；因为这份缘，让他们相爱。

爱情来得太快，停留了几日，他们便私定终身。互赠礼物，李凯送给王语嫣一个手镯，那是他去世的母亲送给他的。母亲说过，看到心仪的女子，就作为定情信物。王语嫣送给李凯一把锁，上面刻着长命百岁。这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外婆送给她的礼物。她一直戴在身上。视为护身符，希望这个护身符能像自己一样守护自己的情郎。

跑船的孩子怎么可能停下脚步呢？

李凯随父亲又赶往下一个集镇。临走的时候，李凯对王语嫣说，等我几天，卖完了茶叶就回来跟你爹娘提亲的。等我，一定要等我哟，心爱的人儿。两人分别时紧紧拥抱，哗啦啦的河水在他们身旁流过，奏响了缠绵的小夜曲，月儿娇羞地躲在云层里，似乎不忍打扰这对小情侣的难得的温存。

怀揣着王嫣然的长命锁，李凯的心就与嫣然在一起。没事的时候，他总是抚摸着长命锁，坐在船舷上望着夕阳染红的天空，看着归巢的飞鸟，听着潺潺的河水声。李凯计算着见面的日子。茶不思，饭不香，总是想着早点结束与嫣然见面。“此水几时休，此恨何时已。只愿君心似我心，定不负相思意。”心里默念着中学时老师教的词。

而嫣然也每天带着李凯的手镯，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，日思夜盼他的归来。一有空就来到码头，看看那条期盼已久的船只出现，期盼他的心上人。

小红停了下来。

其他同学便急着问道：“后来呢？李凯回来吗？”

小红悠悠道：“回来了，但是这次归来只有他的父亲和那把长命锁，李凯没有回来。他们的船行驶在水阳江东门渡的时候，因为水流湍急，船只侧翻，不小心，失足落水了。”

本来他可以上岸的，但是为了捞取跌落的长命锁而偏向了最大的漩涡，听李凯爹说，他最后将长命锁扔下甲板，拼着最后的力气跟他父亲说将锁带给嫣然，就被一个浪花吞没，再也没有露头。

“啊！”众人惊呼道。同学们一个个被小红的故事说得牵肠挂肚。有几个女生偷偷地抹眼泪。本来一段美好的姻缘就这样夭折了。

“后来呢？”小花不死心地追问。

小红继续说道，后来的码头每次船只停泊的时候，总会出现嫣然的影子，她手带李凯的信物，盼望着自己的情郎出现。

可是这一等就是几年，不见李凯的踪影。

年轻的嫣然已经不再年轻，她的心已经随着李凯奔向大江，大河。经历了这件事后她瘦了很多，终于扛不住一病不起。往日的笑容没有了，只有木讷的表情，心如死灰。父母找了很多医生给她看病，医生也束手无策，说这是心病，无药可救。

心病只有心药医，她的父母和李凯的父亲一直寻找着李凯。可是偌大的江河里如何寻找到呢？就这样王嫣然在等待中，油尽灯枯，郁郁而终。

众人一阵唏嘘。小花她们被她的故事引得泪眼婆娑。我们从心里佩服她说故事的水平。只要是下课都追着她，听她说故事。在她的故事里，我们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爱恨情仇，那颗懵懂的心被她的故事激活。

岁月流转，秋落无痕，转眼间一场大雪覆盖校园。那飞扬的飘雪，如絮般洒下大地。不多时，就将整个大地包裹。屋檐下得冰凌晶莹如锥。这个季节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，打雪仗，堆雪人，在学校后面冰封的河面上溜冰。当一切热闹翻腾过后，我们又凑向小红那里，听她讲船家的故事。

“你们还记得李凯吗？”

“就是那个沉入江底不知去向的李凯？”

“是的，其实他没有死！”众人的记忆被小红一下子唤醒。着急地询问后来发生的事情。

李凯落水的地方在水阳东门渡，其实随着江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，被一户船家救起。他的头被石头碰了，失去了记忆，忘记了过去的事情。跟随船家到更远的地方生活。似乎李凯和嫣然的故事成为过往，但是老天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山盟海誓。

李凯的身体渐渐康复，隐约中记得那把锁，那匹枣红的马。

大约又是一次赶集，小丑又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圩埂上，“年年岁月花相似，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李凯的记忆渐渐地复苏起来，他记起了他的父亲，他家的那条船，他的嫣然。

李凯寻到了自己的父亲，找到了嫣然的父母，可是斯人已逝。任李凯怎样呼唤，他的嫣然也没有了回应。回应她的只有悠悠的江水和阵阵船坞的鸣笛。

多年后，一个年老的摆渡人，出现在岸边。那就是李凯，而岸边的也有一尊女性的塑像，与之相守终身。他们的故事也在船家互相传颂，人们为了纪念嫣然，每年都有人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祭拜。

李凯用余生来回应当年的承诺，用自己的行为赎罪。真是“落花有情，流水无意”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小红的口中落下帷幕。也为小红后来的命运埋下了伏笔。

船家的姑娘小红，一个个动人的故事，填满了我们精神世界里的荒芜。在她的口中，我们在晨光熹微中看到了光亮，那些船家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，在她的口中我知道了江水有情，菏泽有味。大江大河不仅孕育了两岸的生灵，而且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，我想那是我文学筑梦的地方。我觉得她是一位了不起的说书人。

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，小学毕业后，我们就中断了联系。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，听其他同学说，她又随父母跑船了。她那些精彩的船家故事，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再听得到，她是否会又有新的船家故事，她是否会遇到她的摆渡人，这一切都无法可想。

“想什么呢？你看这是谁？”陶君推了推我。

“哦，小红！”

我激动地站了起来，虽然十年未见，眉宇间那个会讲故事的小红我还是记忆犹新。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，少时的小辫变成了齐耳的短发，显得极为干练，身材微胖了些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是像当年那样闪烁。老同学见面，分外亲热。

我们在陶君家，吃着瓜子，喝着茶水，回忆少时的往事。那个青春的记忆确乎又鲜明起来。

“你怎么有那么多的故事呀？”我终于将心中的疑惑相问。

“那都是听我父母讲得，有些是我编的。”小红不好意思地说。

“我们小时候可喜欢听你讲的故事了，还有新的故事吗？”

“没有了，你们现在可不会再听我胡扯了。”

“哪能呀，说说呗。”陶君附和道。

“王老师文学功底好，你讲的故事他说要写下来呢。”陶君指着我说。

“真没有了，你们不要取笑我。我都是胡说的。”小红娇羞着说道。

“先吃饭，先吃饭。”小红似乎给我们卖个关子。

“好的，我再邀几个家近的同学过来！”陶君说完，忙拿起家里的电话邀请起来。

饭后，我们一起在江边散步，一起看夕阳日落，绯红的日落将整条圩埂熏染得流光溢彩。江水依旧，故人重来，潺潺的江水伴着青春的踪迹终于渐渐归于平静，似乎也在等待着一场新的故事会。

小红的故事还是那样的精彩，只是多了些人生的感悟。或许是我们都长大了，对生活的有了新的理解与体会。大家天南海北地各自说着，房间里氤氲着同学久违的情感，那一晚我们一起在陶君家的火炉旁彻夜长谈。

那次一别，多年未见。不知道现在的小红身在何处？家在哪方？更多时，我会想起那晚我们围炉夜话的情景。想着她的那些船家的故事。

2012年的春节我回老家，到陶君家做客。席间他又谈起了小红。他说小红过得不好，也许是命运的安排，她嫁给一个跑船的男人。可是她的丈夫在一次船祸中走了，她与她的丈夫感情很好。小红独自带着女儿生活，至今未嫁。生活过得比较拮据。

“多好的小红啊，怎么就这样了呢？”我不禁感叹道！

都说女人的命有两次：一是出生在怎样的家庭，二是嫁给怎样的男人，小红的命运似乎都不如人意。小时候父母不管，长大了婚姻不幸。

我赶紧联系了几位要好的同学，跟大家说起小红现在的情况。说好趁着过年的时间大家聚一聚。一起想着办法帮衬小红一把。听陶君说正月初六小红来姑妈家拜年。于是我们定好初六到陶君家聚会。

农村的正月，喜气正浓。走亲访友，互相说着祝福。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着，似乎想赶紧抓住年的尾巴，为即将远行的游子们送上最后的祝福。

年初六的时候，我们见到了小红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小红。

她带了女儿小小一起参加了我们的同学会。她瘦了许多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被生活蒙上一层烟尘。女儿小小长得非常可爱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水灵灵的，一如年轻时的小红。

同学们纷纷拿出红包塞给小小。小丫头乖巧地把红包递给了小红。

小红看着大大小小的红包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。我再给你们讲讲船家的故事吧！小红收住眼泪。

窗外又响起了阵阵鞭炮声，新年即将过去，船家的姑娘小红又讲起了她的故事。